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什麼是中醫,這才是西醫》權威心理原則

有名醫師為病患疼痛發炎的右耳開了耳朵滴劑,但是寫藥單的時候,他沒有把部位右耳(Right Ear)完整寫出來,只寫了簡寫,指示「滴入R. ear(右耳縮寫)」,結果責任護士拿到藥單的時候,根據指示把指定藥劑滴進病患肛門裡去(因為他把縮寫的R.解讀為直腸(Rectal)了。)顯然,耳朵痛跟直腸治療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病人和護士居然一點也不覺得怪。重要的是,在很多狀況之下,當正統權威說了話,其他的可能性是不是有道理也就不重要了
——美國「人格與社會心理學學會」會長,亞利桑納州立大學
心理系教授羅伯齊歐迪尼(Robert B. Cialdini),
《透視影響力》(Influence: Science and Practice

被引用到爛掉的陳腔濫調實驗


這是一個被引用到爛掉的陳腔濫調實驗,甚至最近在法國的電視台還製作了一個節目,重現這個經典的心理實驗;那麼我接下來就要讓這個陳腔濫調實驗再爛掉一次。

勇於反抗權威的人,總是會被人們傳頌為英雄;之所以會被傳頌為英雄,正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不是英雄,絕大多數人都屈服於權威。

曾在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和紐約市立大學工作過,並且以「六度分隔理論」、「權威服從實驗」出名的美國社會心理學家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做了一個震驚世人的實驗。
想像你今天自願參加一個心理實驗,實驗的目的是為了研究懲罰對於學習的影響。
你走進了陌生的實驗室,冷冽的金屬器械氣味,堅硬的攝氏二十三度空調,筆挺的全白實驗衣,兩千度鏡片後面的綠豆大雙眼直視著你,乾枯僵勁的食指指向了玻璃窗後面,隔壁的受試著被五花大綁在你印象中美國死刑犯所用的電椅上,實驗者跟你說:
「很高興你來協助我們這個實驗,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當隔壁電椅上的受試者在學習中犯錯時,按下你手中的電擊器,去電擊那個答錯的受試者。對了,每一次的電擊都會比上一次還要高上十五瓦特的電力。」
為了讓你體驗被電的痛苦,實驗者先將電擊機接到你身上,調了四十五瓦特的電力,電。你痛得哇哇大叫。
實驗開始,一次、兩次、三次電擊,你透過無情的玻璃窗,看到隔壁受試者的反應,從原本的嘴角輕微上揚,到全身顫抖、流汗不止,到面目猙獰、將指甲戳入肉裡。
甚至,被電得生不如死的受試者,不斷捶打著玻璃,央求你不要再繼續電下去了。
你全身發抖,極度恐慌地回過頭,問問穿著筆挺白色實驗衣的研究員,可否不要再電下去了?
你只看到他那綠豆大的無情雙眼,得到他那輕描淡寫的指令:「繼續電」。
你當然不會昧著良心聽從實驗者的指令,你毅然決然地將手中的電擊器丟向玻璃窗,玻璃破了,你衝過去將電椅上奄奄一息的受試者救了出來。
為什麼你會有這麼英雄的作為?
因為你不在實驗現場,因為你只是在看我的書,你只是在想像你會有英雄作為,就像每一個想像自己是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翔的小鳥的小學生一樣。
以上,就是著名的米爾格蘭服從研究(Milgram obediance studies)。[1]
這個實驗絕對不是在測試什麼懲罰對於學習的影響,
令人慶幸的是,電椅並沒有真正發出電擊,隔壁的受試者只是米爾格蘭所安排的演員,真正的受試者,正是手拿電擊器的你!
實驗的結果是殘酷的,就像我們不會在電影以外的世界看到反抗權威的英雄,米爾格蘭服從研究中,絕大多數的受試者,繼續遵從白袍實驗者的指示,按下手中的電擊器
正如米爾格蘭所描述的:
「我看到一個成熟而泰然自若的商人,微笑著走進實驗室,自信十足。不出二十分鐘,他變得神經質、結結巴巴,精神幾近崩潰。他不住地拉扯耳垂、搓揉雙手。有一刻,他用拳頭敲到前額上,嘟噥著說:『噢!上帝,趕快停止吧!』但是他仍然遵照主試的命令行事,一直到實驗結束。」[2]

服從權威,是人的天性;利用人會服從權威的天性,更是人的天性。

就像我在本文的一開始硬要在「米爾格蘭」的前面加上「曾在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和紐約市立大學工作過,並且以『六度分隔理論』、『權威服從實驗』出名的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這一大串帶出權威感的敘述一樣。
從電視廣告裡說著XX牌牙膏有多好用的白袍牙醫師,到穿著筆挺西裝的詐騙集團,無處不見人們對於服從權威天性的利用。
現代是這樣,古代也是。
中國人早在西漢就發現當今第四台賣藥的手段
正如西漢劉安,在《淮南子》所說的: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世俗的人們,大多崇拜古代權威而看輕當代人。所以當代傳播思想的人,一定會先宣傳說自己的思想其實是古代神農、黃帝等聖賢所說的,而後才能宣傳這些思想。)
傳統中醫奉為經典的《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難經》(傳說為扁鵲所著)等等,根據現代醫學史以及文獻學的研究顯示,這些經典絕對不是出於一人一時之手,而是經過多人長時間地不斷補充而成書的,至於黃帝、神農氏、扁鵲等作者,毫無疑問是當時作者偽托古代聖賢之人的結果。
東方是這樣,西方也是。
古西方醫學的經典著作《希波克拉底文集》,其中也充滿了許多相互矛盾且不同文風用詞的段落,這些段落,也絕對是後人托名希波克拉底的傑作。
古代是這樣,現代也是。
除了《黃帝內經》以外還有《黃帝外經》?
前幾年,市面上出版了一本《黃帝外經》。
這對於將《黃帝內經》奉為圭臬的中醫學術圈來說,簡直是如獲至寶。我當然也興致沖沖地買了一本回家。
沒想到一翻之下,才發現其內容就算一個國文中等程度的高中生都看得出來絕對不是與《黃帝內經》同時代的作品
甚至隨便抓一個稍有國學素養的學者,都可以看出所謂《黃帝外經》是出自明清時代的手筆(根據我的考證,《黃帝外經》的著作年代當為明朝)。
我並不是在否認這本書的價值,而只是對於一件事情感到驚訝。
我驚訝的是《黃帝外經》的現代編者居然在前言之中,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考證力求嚴謹、客觀」,又同時說「顯見《黃帝外經》與《黃帝內經》可能為同時期之作」。
人們服從權威的心理,又與虛假的臨床經驗有什麼關係呢?
如前文所述,諸如「統計回歸」、「自然康復現象」、「虛假的控制感」、「便利性/鮮活性效應」、「偽相關」等心理機制,「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以及「從偶然中推測出必然」、「以方效移作藥效」、「循名責實、望名生義」等等「社會建構」,共同構造出虛假的臨床經驗,並且鞏固這些虛假的臨床經驗於人心之中。
而服從權威的心理,更是鞏固這些虛假臨床經驗的頭號幫兇......
《黃帝內經》竟是外太空智慧的產物?
有一次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段足以令我噴飯的文字,好顯我當時是在吃麵。
「我認為,《黃帝內經》的對話形式就包含了中醫的起源:中醫起源於神靈,這是上古『神』(此神也許並非我們理解的那樣,而是有高深知識的某種生物)對人類進行教育、傳授的結果。我們的祖先為了紀念中醫不同尋常的來歷,所以使用了對話這種方式加以記錄,其實《黃帝內經》就是神授時的筆記整理。」[3]
這段文字的作者李衛東博士認為,被中醫學術界奉為圭臬的《黃帝內經》,其實是外太空智慧的產物。
別笑,雖然大部分理性的中醫研究者,都會對這種「中醫外星起源說」一笑置之,但不可否認的是,其中有絕大多數的中醫,卻認為發明中醫理論的中國老祖宗,一定具有非比尋常而大大超越現代人的高深智慧
我必須承認,我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直到某一天,我懂得從歷史學的角度,真正研讀第一手的歷史資料為止,我才擺脫這種愚蠢卻是人類天性的想法。
本書前面已經示範如何從歷史學的角度去解讀中醫理論,希望各位讀者能舉一反三,只要懂得這個方法,讀起中醫古籍絕對是易如反掌。
將古代中醫的起源歸於超過現代人所能理解的遠古智慧,究竟有什麼好處呢?
這樣做,正是塑造出了一個權威──方便鞏固任何虛假臨床經驗的權威。
事實上,這種塑造老祖宗為權威,藉以狐假虎威,鞏固自己學術思想的現象,普遍存在於中國文化當中。
發明了狐假虎威這句成語的狐假虎威中國文化
自從漢代獨尊儒術之後,孔孟思想一直佔據了中國人心目中的權威地位。而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六經」,更是中國思想文化的圭臬。
相對的,「六經」以外的思想著作,是很難取得共鳴的。
不過,若是你懂得人類盲目信仰權威的心理,懂得利用權威,則幾乎任何思想,都能被廣為接受。
宋朝的陸九淵說:「學苟知本,六經皆為我註腳」。
意思是說,如果你懂得真理了,大家奉為圭臬的六經都可以拿來解釋你的學術思想了。
不過,既然已經「知本」,懂得真理了,為什麼還需要六經來作註腳呢?
「學苟知本,六經皆為我註腳」,那麼,「學不知本」的人呢?可不可以拿六經來作註腳?
沒錯,就算你已經懂得真理了,芸芸眾生依舊是芸芸眾生──只信權威,不信真理。所以你不得不「『虎』假權威狐狸威」,硬是曲解六經的原文,扭曲古人的思想,以作為自己學術思想的依據
這種「表面上我注六經,事實上卻六經注我」的歪風盛行於宋明理學家,一直到清代小學家興起,才懂得用客觀、歷史觀的角度去解讀古代思想著作,才是真正的「我注六經」。
更可怕的是,就算你「學不知本」,鬼扯一通,也同樣有權利用古代權威的力量來狐假虎威
因為,芸芸眾生依舊是芸芸眾生──只信權威,不信真理。
可喜的是,清代小學家就已經摒棄了這種學術歪風,實事求是,力求正本清源,打破權威,還原古人真正的思想,也因此取得了豐碩的語言學成就。

可悲的是,當代中醫依然不知長進,還在使用宋明理學家的伎倆,塑造權威,同時也利用權威,將所有或真實、或虛假的臨床經驗,通通包裝為「遠古智慧的結晶」

治療之後,病人好了(不等於「治好了病人」),就木火土金水、肝心脾肺腎,黃帝內經,黃帝外經,陰陽轉化,相生相剋,鬼扯一通,表面上是證明了古代中醫理論的完美,暗地裡卻是在利用權威心理。
治療之後病人死了,還是一樣木火土金水、肝心脾肺腎,黃帝內經,黃帝外經,陰陽轉化,相生相剋,鬼扯一通,「原來如此,古人早就這麼說了,『難怪』這個病人治不好」,「看吧,『我就知道』這個病人會死吧,老祖宗早就這麼說了」。
不管治療有效無效,權威的地位都再一次得到了鞏固,虛假的臨床經驗又再一次被寫進了書中,成為後代人眼中的權威。
寫到這裡,我不得不再次佩服我的偶像徐靈胎(我正在利用權威心理!),徐靈胎說:
其醫案,則襲幾句陰陽虛實、五行生克籠統套語,以為用溫補之地,而文人學士又最易欺,見有陰陽、五行等說,即以為有本之學,深信不疑。
怎麼可能?
不是說「事實是驗證真理的唯一道路」嗎?
虛構出來的真理,怎麼可能無視於事實,反而被任何事實所鞏固呢?
真的有這麼厲害的唬人手法嗎?






[1] 住在大腦裡的八個騙子》,Cordelia Fine,大塊文化,80
[2] 實驗心理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469
[3]《解密黃帝內經》,李衛東,中國長安出版社,303

1 則留言:

  1. 這個問題事實上沒有那麼簡單用權威一字可以盡言
    因為中醫實際上是臨床上有用的作法經由師徒傳承下來, 而為什麼這些作法有用, 古人不知道
    於是只好用古人那個時代的"生理學"來解釋, 就是黃帝內經那一套就是以前的解釋
    而Ellery的文章也說的很清楚, 有用的臨床實踐和純粹的解釋常常是融合在一起的
    所以對現在的中醫而言, 要傳承那些有用的臨床實踐和傳承解釋是分不開的
    從現代人的角度, 那些解釋是沒有什麼用的, 這時候要再回去分開這兩者, 則會遇上文化上的困難
    西方世界從Vesalius的時代開始, 花了近三百多年(到Flexer report為止)才漸漸完成這個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 所以我們的難題是, 如何幫助現代的中醫完成這個範式轉移, 但卻不流失那些有用的臨床實踐? 當然我們可以學方舟子之流廢除中醫的意見, 不過這就如同把小孩和洗澡水一樣潑掉, 丟掉了很多潛在有用的醫學知識

    而若真的要說權威的話, 相對於中醫而言, 西醫是現代更強大的權威
    儘管背後常常沒有證據支持, 因為常規是如此, 常常沒有人去懷疑背後是否有堅實的資料做基礎
    注意我們的敵人常常不是無知, 因為若是知道無知, 便會有意的去研究它; 更大的敵人是知識的假象, 因為以為已經了解了, 所以就不加深究
    所以孔子說: "知之為知之, 不知為不知, 是知矣" 是有它的道理的
    如果我們把中西醫互相參照, 若有不吻合的地方不盲從任何一方的權威, 而純以求取真理的角度去研究, 如此當可開創更新更好的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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