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什麼是中醫,這才是西醫》引用文獻者,滿分!

若後世所增之藥,則尤有不足憑者,至其詮釋,大半皆視古方用此藥醫某病則增注之。或古方治某病,藥不止一品,而誤以方中此藥為專治此病者有之,更有以己意推測而知者。又或偶愈一病,實非此藥之功,而強著其效者,種種難信。至張潔古、李東垣輩,以某藥專派入某經,則更穿鑿矣。
——清,徐靈胎(1693 -1771),《醫學源流論》

要在中醫學界說話有份量,首要步驟便是得先作古


唇留兩撇八字鬍,身穿一件長馬掛,頭帶冠衿,手拿古書,看的是一本叫作《湯頭歌訣》;吟吟誦誦,抄抄寫寫,只差沒有梳個長髮道士頭,否則就可以去斬妖除魔了。
以上,就是我的朋友以及進入中醫系之前的我,對於一個學中醫的人的印象。
手上時時刻刻拿著古書翻閱,不是沒有原因的。中醫的學術圈內,最注重的就是引經據典。
中醫系的學生最瞭解了,每到了中藥學、溫病學、中醫婦科學的考試前,大家眾志成城,就是試圖化身為汪昂、葉天士、傅青主,把他們每一句說過的話,都背起來,甚至恨不得在考試當天,能開壇起乩,召喚這些從上次考試之後就回到極樂世界遨遊的古魂們,能夠再次附身,拯救我們這些中醫的後起之輩。

要在中醫學界說話有份量,首要步驟便是得先作古
曾任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所長的中醫藥史專家鄭金生,在其《藥林外史》一書中說:
「中藥的功效是怎樣發現的?
人們用什麼辦法將這些發現傳給後人,並讓後人深信不疑(簡稱『傳信』)?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際卻很複雜。這是因為,現存文獻記載的數以千計的中藥,它們的療效發現並非只有一個途徑。有的藥效是由於它自身所含物質表現出來的治療作用,而有的藥效卻是不同社會中人為賦予的功能。
因此中藥功效自古以來表現出很強的二重性:『經驗性』和『社會性』。這兩者有時區別明顯,有時卻如油入麵,難分難解。
至於古人『傳信』藥效的方法,堪稱煞費苦心,令人感嘆。」[1]
中藥功效的經驗性來源部分,自然是無庸置疑,否則臨床中醫所達到的諸多明顯的療效,只能說是巧合。
至於中藥功效的社會性來源部分,最早出現的管道,當然是源自上古時期「巫醫同源」的結果。
「巫醫同源」,也就是巫術以及醫術的混雜,根據人類學以及醫學史的研究,是一個普世皆有的人類學現象。
具體地體現在中藥上,例如水銀、女子布(即古早的衛生棉)、死人頭、頭垢……等等藥物,以及入水不溺、御火御水(簡直就是像在打電動《仙劍奇俠傳》)、殺鬼精物、女人鬼交……等等的藥效,明顯來源於巫術。
關於這些來源於巫術的藥效,隨著歷史的演進,民智的開化,早已不佔中醫藥理論的主要地位,現今臨床上也幾乎不會使用,因此,這個有趣的話題,本書便不多加著墨。比較需要我們重視的,是其他來源於社會性建構而非經驗性事實的藥物功效。
一、從偶然中推測出必然
我最欽佩的一位古代醫家,是清朝的徐靈胎。
徐靈胎可比是清朝的李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痛批當時中醫罔顧人命地濫用人參、鹿茸等溫補藥的風氣。除此之外,他還寫了一本《醫貫砭》,專門一針見血、一砭達骨地批評明代趙獻可的《醫貫》一書。
徐靈胎的文章思路清晰,旁徵博引,具有清代小學家實事求是的精神,痛批宋明醫家天花亂墜,虛言巧語的風氣。
徐靈胎的文章不僅深深的影響了當代中醫理論的革命家以及臨床家黃煌教授,更是深得德國慕尼黑大學醫史研究所所長文樹德(Paul U. Unshuld)的喜愛。
文樹德在著名的《劍橋世界人類疾病史》一書中,稱徐靈胎為中國「第二個千年裡最出色的儒醫之一……如他遇到後來發展了的西方醫學,大概也不會覺得難於理解。」[2]
徐靈胎在《醫學源流論》中,居然提到了一個類似現代統計學概念的事實,他說:
若後世所增之藥,則尤有不足憑者……或偶愈一病,實非此藥之功,而強著其效者。」(有很多後世所新增的藥效都是不足為憑的啊!有可能只是碰巧在吃藥之後病好了而已,其實並不是藥物的功效,可是古人卻誤以為是藥物的功效,而記載於著作中。)
徐靈胎說的,類似現代統計學所稱的「投稿偏差(submission bias)」以及「出版偏差(publication bias)」。
投稿偏差及出版偏差
現代的版本是這樣的,假設你是一個做研究的學者,辛辛苦苦做了一個研究,可能是要證明阿斯匹林可以預防冠狀動脈疾病。可是,最後的結果,居然否定了你的假設,你的實驗顯示阿斯匹林不能預防冠狀動脈疾病。那麼,失望之餘,你還有閒情逸致去發表你的研究結果,以詔告天下「你的實驗失敗了」嗎?
當然不太願意發表。
從更陰謀論的例子來看,假設你是製藥公司的大老闆,花了大把銀子(通常是上億美金),開發出了一個新藥,當你滿心期待的寄望這個新藥能為你帶來大把鈔票,而臨床試驗的結果,卻顯示你這個新藥根本無效,你會願意發表這個斬斷你財路的研究結果嗎?
當然不願意(當然,就算你不發表,你的新藥也沒辦法在有關當局的監督下上市而為你帶來財富,但你更需要考慮的是發表負面研究結果會為你的公司帶來嚴重的聲譽損失)。
上述因為研究結果不符合自己預期而不願發表的現象,就是「投稿偏差」
除此之外,如果你今天很有良心,儘管自己的研究結果不合預期,但你知道若是不發表你的研究結果,造成投稿偏差,會使得整個醫學界接收到偏差的訊息,對病人產生嚴重的後果,因此你決心消除投稿偏差,含淚將自己的研究結果,寄送到學術期刊單位的手上。
你已經英勇地避免了投稿偏差,現在你必須從研究學者的角度抽身,站在雜誌編輯的角度來看;而雜誌編輯又必須站在讀者的角度來看──讀者(通常是忙到沒時間看醫學期刊的醫生)喜歡花了大把時間,啃下無數艱深的術語,最後卻只在結論的地方看到「某某藥物治療某某疾病,無效」嗎?
當然不喜歡。
因此,身為雜誌編輯的你,當然也不喜歡刊載這些研究結果不合預期的文章,這就是「狹義的出版偏差」(廣義的出版偏差則包括投稿偏差)。
統計顯著性
現代醫學學術圈對於研究結果的評斷,通常會要求達到「統計顯著性(statistically significant)」。所謂達到統計顯著性,就是說你這個實驗結果,光憑機率是很難產生的,因此你的實驗結果很有可能是真的。
更深入地說,醫學學術圈通常會要求你的研究結果「P值(P value)小於某個數字(通常是0.05)」,這代表的意義是,若你的研究得到的結論「事實上是錯的」,那麼做這個實驗,光憑運氣還是會P這樣的機率會得到你的結論是對的。
例如在放羊的孩子故事中,村民是透過牧羊童大喊「狼來了!」來判斷狼有沒有入侵。在這個故事中,牧羊童在狼沒有來的情況下,亂喊「狼來了!」的機率,就是P值的概念。
P值越大,代表這個牧羊童很愛說謊,村民也就比較不相信他喊的「狼來了!」。P值越小,則代表這個牧羊童很誠實,村民就會比較相信他。
舉個極端簡單的例子:
假設你今天要證明「光著身體擲銅板一定可以擲到正面」,於是你做了一個實驗,光著身體擲了一次銅板,結果真的是正面。若你要用這次實驗的結果來證明你的假設,則你的實驗的P值就是0.5,因為就算你的假設事實上是錯的──也就是光著身體擲銅板擲到正面的機率依然是百分之五十,而不是百分之百──你去做這個光著身子擲一次銅板的實驗,還是會有0.5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會擲出正面,而得到看似可以證明你的假設的結果(擲兩次的實驗P值等於0.25,三次等於0.125……)。
人們通常不會認為這個P值等於0.5的實驗真的證明了你的假設,而是通常希望P值在0.05以下,也就是在你的實驗假設根本不符事實的情形下,實驗結果卻能湊巧符合你的假設的機率在百分之五以下。
百分之五很小嗎?看起來好像很小,但若是跟七千七百七十六分之一比起來呢?
讓七千七百七十六分之一的機率偶然出現的巧合,看起來像是百分之百必然出現的事實,正是上文魔術師戴倫‧布朗利用我所謂「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所做的事情。
「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跟「出版偏差」的相同點在於,同樣不合比例地掩蓋了偏向某一結論的資訊,使得資訊產生偏差;相異點在於,「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是直接刻意掩蓋資訊,而「出版偏差」則是受到人類其他心理因素的間接影響。
但不論是「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還是「出版偏差」,同樣都造成了資訊接收者接收到了偏差的資訊,學習到了虛假的臨床經驗。
回到中醫典籍。
中醫典籍不論是透過醫案、方書、還是本草書,所記載的對於藥物功效的臨床經驗,大多來自於小規模的臨床使用,甚至來自單一個案,也就是說,P值很大──這些藥物功效來自與偶然巧合的機率很大。
就算P值並不大,也很容易透過上述「出版偏差」,甚至是「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形成具有偏差的錯誤資訊。
尤其是古代的典籍很喜歡抄來抄去,更加深了偏差,使我們很難看出一個每一本典籍都有記載的錯誤資訊是錯誤的。
我們再來享受一次徐靈胎的醍醐灌頂:
若後世所增之藥,則尤有不足憑者……或偶愈一病,實非此藥之功,而強著其效者。
二、以方效移作藥效
我們還是用徐靈胎的話來開頭:
至其詮釋,大半皆視古方用此藥醫某病則增注之。或古方治某病,藥不止一品,而誤以方中此藥為專治此病者有之,更有以己意推測而知者。」(本草書對於藥物功效的詮釋,大半都是看到一個「含有這個藥物的方劑」可以治療某種病,於是就補注說「這個藥物」可以治療某種病。事實上,治療某種病的方劑,組成明明就有一大堆藥,並不只這一味,但是寫書的人居然毫無根據而偏執地認為專門治療這種病的藥就是這一味啦!)
交絡(confounding
這次,先知徐靈胎又發現了什麼現代統計學的概念呢?那就是「交絡confounding)」。
在介紹交絡以前,我們必須先瞭解另外三個統計學上的概念:「反應變數response variable)」、「解釋變數explanatory variable)」、「潛在變數lurking variable)」。
所謂「反應變數」,就是我們想要透過改變另外一個東西而企圖去影響的那個東西,是因果關係的「果」,也是我們實驗最終要關心的那個目標,大約等於我們國中時期學過的「應變變因」。
相對的,「解釋變數」則是我們認為可以解釋為造成反應變數改變的那個「原因」,大約等於「操縱變因」。
而「潛在變數」則是其他可能會影響其他變數,也就是跟其他變數有因果關係的變數。
例如吸煙導致肺癌的研究當中,我們假設是吸煙導致了肺癌,因此,吸煙與否就是研究的「解釋變數」,得肺癌與否則是「反應變數」。
除此之外,也有人懷疑並不是吸煙導致肺癌,而是「某種個性」導致具有那種個性的人喜歡吸煙,那種個性也同時導致肺癌。此時,「某種導致某人喜歡吸煙的個性」,就是「潛在變因」。
像這個吸煙導致肺癌的例子裡,多個變數之間有交互作用時,就產生了「交絡」[3]。交絡現象,會導致我們在判斷因果關係時,產生錯誤的推斷。
修女因為禁慾而得乳癌?
舉個醫學史上著名的例子:現代流行病學的研究已經發現,十八歲以前懷孕過的女性,得到乳癌的機率比起從未懷孕的女性,還要低了30-40[4],種種的證據指向這可能與女性賀爾蒙有關。
在西元1713年,義大利醫生拉馬齊尼(Bernardino Ramazzini)卻誤以為修女的乳癌高發率是由於禁慾而不是未孕所致[5],這就是因為解釋變因「禁慾」影響了潛在變因「未孕」,而「未孕」影響了反應變因「乳癌」,三者產生了交絡的關係。
石斛能明目?
在中醫典籍裡面的例子,則是石斛這味藥。
石斛,現代中醫教材《中藥學》中記載「明目強腰……肝開竅於目,肝腎同源。腎陰虛損,肝陰必虛,目失所養,可治視力減退等症。石斛味甘,滋補腎陰,常與補肝益腎明目之品同用治上證。」據此,石斛是可以明目的。
但有趣的是,清代以及以前的本草中從來沒有記載該藥具有「明目」的藥效[6]
那麼石斛明目的功效究竟是怎麼來的呢?就是由於徐靈胎所描述的這種「視古方用此藥醫某病則增注之。或古方治某病,藥不止一品,而誤以方中此藥為專治此病者」,中醫藥史專家鄭金生稱之為「以方效移作藥效」。
詳細的歷史過程是這樣的:宋朝《聖濟總錄》記載有「石斛散」,功能「治眼目晝視精明,暮夜昏暗,視不見物,名曰雀目」,而元代倪維德的眼科專著《原機啟微》則記載有「石斛夜光丸」,「治神水(瞳孔)寬大漸散,昏如霧露中行,漸睹空中有黑花,漸睹物成二體, 久則光不收,及內障、神水淡綠色、淡白色者
若是你只看到我引用的偏差資訊,兩個以石斛為方名的方劑主治都是視力的問題,那麼很容易就得出「石斛明目」這樣的結論了。
但是,若是你直接翻查原典,便會發現,《聖濟總錄》中,總共記載了六首組成各不相同的「石斛散」,而其中五首都沒有提到任何跟「明目」有關的功效,這五首以石斛為名的方劑,功效具有一個共同點。
五首石斛散的共同功效分別是「肌瘦」、「筋攣(萎縮)不可行履(走路)」、「腳弱拘攣」、「營衛耗奪,形體毀沮(敗壞)」、「食不生肌肉」,這正好符合現代中醫理論的革命家黃煌教授歸納唐宋方書使用石斛的時機:「腳弱無力而口乾的病症」。
總之,與明目無關。
真正的陷阱要來了,第六首石斛散,如上所述,主治「眼目晝視精明,暮夜昏暗,視不見物,名曰雀目」。若是一看到這段文字,便認為石斛具有明目的功能,那簡直就像是相信新聞媒體聳動的標題就是事實一樣。
事實上,這第六首石斛散的組成總共有三味藥:石斛、仙靈脾、蒼朮。石斛如上所述,從來沒有明目的功效記載,仙靈脾也沒有(這裡說的是直接的明目功效記載,而不是用「什麼都可以推得出來的中醫理論」所推出來的明目功效)。
剩下的就只有蒼朮一味藥了。宋朝《太平聖惠方》記載有「抵聖散方」,該方就剛好是單單蒼朮一味藥(磨粉放入豬或羊的肝臟中),主治「雀目(眼目晝視精明,暮夜昏暗,視不見物)不計日月」。
《太平聖惠方》大約編篡於西元982992年,《聖濟總錄》則編篡於11111117年,兩者相差才三十年左右,皆由宋朝政府主持編修。因此,《聖濟總錄》中「主治雀目的石斛散」,很可能是來源於《太平聖惠方》「抵聖散方」蒼朮治雀目的衍生方劑。
總之,從《聖濟總錄》中「主治雀目的石斛散」主治雀目,而盲目的推論石斛具有明目的功效,正是犯了「以方效移作藥效」的謬誤。
其中,「夜晚的視力」是反應變數,「石斛」是誘人的陷阱解釋變數,「蒼朮」則是隱藏起來的潛在變數。而此例中,潛在變數「蒼朮」與反應變數「夜晚的視力」才是具有因果關係的組合(假設蒼朮真能治療雀目)。但潛在變數「蒼朮」又在每次石斛散的使用中,與解釋變數「石斛」同時出現,也就是產生了「交絡」,而使得解釋變數「石斛」與反應變數「夜晚的視力」產生「共同反應(common response)」,使得中醫們發現了「使用石斛散」與「夜晚的視力」之間的相關性(雖然我懷疑依靠臨床經驗而發現這個相關性的可能性極低,為什麼?)。
因此,現代中醫們便都認為石斛具有明目的作用了。
甚至,細心的讀者應該會發現,蒼朮以及石斛散根本不是廣泛地拿來明目,而只是治療「眼目晝視精明,暮夜昏暗,視不見物」的雀目。
但現代中醫們不但將這個本屬於蒼朮的功效,硬生生而主觀地轉移到石斛身上,甚至還誇大了療效,從「治療晚上看不到的雀目」變成了廣泛地「明目」。
在瞭解了「交絡」以及「共同反應」的概念之後,現在你可以對我上述的論證提出質疑了!
以上的論證假設了蒼朮可以治療「雀目(晚上視力減退)」,這是古人從單單只有蒼朮一味藥的抵聖散方可以治療雀目得出的臨床經驗,可是我剛剛還將一個重要的訊息,偷偷放在括號裡面。
蒼朮能明目?
古人所描述的這種白天視力正常,晚上視力減退的「雀目」,指的就是現代醫學所稱的「夜盲症」(要說古代的某種病「就是」現代醫學的某種病,需要相當小心,但也不必矯枉過正到完全不敢這麼說的地步,本書後文詳述)。
夜盲症有許多原因,有先天的,也有後天的。其中某部分夜盲症患者的成因是維生素A的缺乏,使得感光細胞色素無法製造,晚上光線微弱的時候就看不到了。若是這種成因的夜盲症,治療的方法當然是補充維生素A
上文我所隱藏的訊息是說,抵聖散方雖然好像只有蒼朮一味藥,卻還要「磨粉放入豬或羊的肝臟中」,而動物的肝臟,正是含有豐富維生素A的食物!正好能治療因為維生素A缺乏而造成的「雀目」!
在這裡,「雀目」是反應變數,「蒼朮」是解釋變數,而「肝臟」則是潛在變數。潛在變數肝臟與解釋變數蒼朮「交絡」,使得解釋變數蒼朮與反應變數雀目形成「共同反應」,讓我們誤以為兩者具有因果關係,也就是誤以為蒼朮可以治療雀目,但事實上,潛在變數肝臟才是真正可以治療「某部分因維生素A缺乏而造成的雀目」的藥物。
亂槍打鳥的石斛夜光丸
那麼元代《原機啟微》所記載的「石斛夜光丸」又是怎樣呢?《原機啟微》的「石斛夜光丸」總共有天門冬、人參、茯苓、五味子、乾菊花、麥門冬、熟地黃、菟絲子、乾山藥、枸杞、牛膝、杏仁、生地黃、蒺藜、石斛、蓯蓉、川芎、炙甘草、枳殼、青葙子、防風、黃連、草決明、烏犀、羚羊角等等總共二十五味藥!而其中乾菊花、菟絲子、枸杞、蒺藜、青葙子、草決明等等,都是可以明目的!交絡的情形更嚴重!
就算假設石斛真的沒有明目的功能(其實不用假設了!),使用一個具有如此多明目藥物以及其他藥物的方劑,就算真的達到了明目的效果,也完全不讓人意外啊!怎麼能僅僅就此而說石斛具有明目的功能呢?
若還是不信服,我們來看看《原機啟微》的作者倪維德自己的解釋吧!他說石斛夜光丸是「君以天門冬、人參、菟絲子之通腎安神,強陰填精也;臣以五味子、麥門冬、杏仁、茯苓、枸杞子、牛膝、生熟地黃之斂氣除濕,涼血補血也;佐以甘菊花、蒺藜、石斛、肉蓯蓉、川芎、甘草、枳殼、山藥、青葙子之療風治虛,益氣祛毒也;使以防風、黃連、草決明、羚羊角、生烏犀之散滯泄熱,解結明目也
倪維德說,雖然這個方劑叫作「石斛」夜光丸,但是整個方子裡面最主要的藥物卻是天門冬、人參、菟絲子而不是石斛阿
而且,方子裡面用來明目的藥,是防風、黃連、草決明、羚羊角、生烏犀,也不是石斛阿!石斛居然是拿來「療風治虛」的!
可是有人要爭辯了,為什麼倪維德說的藥物用法就一定是對的呢?我說,倪維德的說法當然不一定是對的啊!我引用他的原文,並不是要證明石斛「事實上」沒有明目的功效,關於這個「事實上」的問題,是需要有意義的臨床實踐甚至對照實驗才能證明的。
我只是要說明,光從「石斛夜光丸」或者「石斛散」這個方劑的功效以及組成的原文,壓根兒不能得出石斛具有明目的功效這個結論阿!
可是,這卻是現代中藥學教材對於石斛明目功效依據的唯一來源
引用文獻者,滿分!
我喜歡變魔術。變魔術最快樂,同時也是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少部分自以為是的觀眾,在看完你的表演後,當面對著其他觀眾大放厥詞:「哼!這太簡單了,我一下就看出來了,這就是這樣這樣這樣變的。」
對於這樣的行為,我感到快樂,快樂在他說的完全就不是這個魔術真正的秘密,卻還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幾可亂真。我可以趁機見證人性的黑暗面,多麼快樂!
但我同時也感到痛苦,痛苦在於雖然他說的完全都是鬼扯,但我又能怎樣呢?
我可不能說:「聽你在鬼扯,這個魔術根本就不是這樣這樣變的!」
若是這樣,我就跳入他的陷阱裡了。他會說:「明明就是這樣弄的啊!不然你說說看是怎樣弄的嘛!」
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魔術師把自己逼入絕境(幸好隨著經驗的增加,我已經可以讓這種自以為是的「拗客」自食惡果了)。
以上我對於「石斛明目」藥效的歷史解說,就好比魔術真正的秘密,接著我們就回頭來看看那位自以為是的「拗客」吧!
現代中醫教材《中藥學》中記載石斛「明目強腰……肝開竅於目,肝腎同源。腎陰虛損,肝陰必虛,目失所養,可致視力減退等症。石斛味甘,滋補腎陰,常與補肝益腎明目之品同用治上證。」
現在這段話在你的眼中看來,應該只是一個讓你感到快樂的笑話而已了。但若你是中醫系的學生,你也會像魔術師遇到自以為是的拗客一樣,同時感到痛苦。因為你必須把這個笑話背起來,以應付考試。不過這對於我來說還不算最大的痛苦。
對於我來說最大的痛苦,是當老師、同學、學弟妹、路人甲問你「某某中藥『為什麼』能夠治療某某病」時,你必須成為你自己最討厭的自以為是的「拗客」,掰出一段大道理來,否則人家就會覺得你「沒有料」。
就像《中藥學》裡面,在誤解古書而虛構出石斛明目的功效之後,居然還能掰出一大段合情合理的道理,這就是現代中醫教育最強調的功夫:要瞭解中醫的病因病機理論
關於中醫病因病機理論的歷史發展考證,前文已有專論。這裡我們再來欣賞一下徐靈胎犀利的快人快語。
徐靈胎在《慎疾芻言》中,批評當時的中醫「不能指出病名,惟以陽虛、陰虛、肝氣、腎弱等套語概之」,「其醫案,則襲幾句陰陽虛實、五行生克籠統套語,以為用溫補之地,而文人學士又最易欺,見有陰陽、五行等說,即以為有本之學,深信不疑。」
唯一讓我在亂掰的痛苦之中找出一絲慰藉的是,亂掰中醫的病因病機,其實非常簡單。本書後文會教讀者一些簡單的亂掰密笈,讓你瞬間成為中醫大師!
要記住徐靈胎的話,「文人學士又最易欺,見有陰陽、五行等說,即以為有本之學,深信不疑。
三、循名責實、望名生義
剛開始學中醫的人,通常都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老師上課的時候常常會說些關於中藥命名的道理:「防風可以治療傷風感冒,因此叫作防風」、「鬱金可以解除氣鬱,因此叫作鬱金」……等等。
但是,這些中藥真的都是這樣依照功效而命名的嗎?
中藥史學者鄭金生是這麼說的:
「古代藥名確有依據藥效命名者,如防風可治風、續斷可『續筋骨』、決明子可明目等。但以功效命名的藥非常少見,絕大多數是根據藥物基原的形、色、氣、味、質地命名。
然而在中藥歷史上,卻有根據藥名望文生義,從而臆測藥物新療效者。」[7]
例如清代名醫陳修園說:「時醫徇名(望名生義)有二誤︰一曰生脈散,因其有生脈二字,每用之以救脈脫,入咽少頃,脈未生而人已死矣。一曰鬱金,因其命名為鬱,往往取治于氣鬱之症,數服之后,鬱末解而血脫立至矣。」
事實上,根據鄭金生的考證,「宋代以前的文獻沒有記載鬱金有解鬱之功,可見鬱金的命名本與解鬱無關。但自從元代朱丹溪提出鬱金『因輕揚之性,古人用以治鬱遏不能散者,恐命名因於此始』。這一猜測之說,就成為後世鬱金治鬱的開端。朱丹溪倡導氣、血、痰、鬱病因說,他需要尋找相對應的治鬱藥物,因此循名責實,做出了不符合鬱金實際用藥的推斷」[8]
類似的例子,還有「升麻」這味藥,同樣也是因為與朱丹溪同屬金元四大家的李東垣,為了提倡自己的脾胃學說,而望名生義地將「升提」的藥效強加於「升麻」之上,同樣地,在宋代以前,升麻從來沒有升提的功效。
這時,中醫的捍衛者又會出聲了:「聽你在亂講,我用鬱金升麻用了幾十年,臨床效果好的不得了!你怎麼能說這些藥效都是虛構的呢?
濫竽充數者並不影響整個樂隊的演奏效果
鄭金生說得好:「對於慣用升麻升提的醫家來說,可能會很難接受本文所列舉的歷史事實,甚至可能會列舉自己使用該藥的體會來反駁。中醫用藥的妙處在於複方,而驗證單位中藥療效的障礙卻也是因為複方。濫竽充數者並不影響整個樂隊的演奏效果。夾在大隊藥物中的某一藥物的某一效果要驗證起來不能光憑全方取得的療效。解鈴還需繫鈴人,由於文化造成的問題還必須從文化的角度去解析。」[9]
這正是上文所提到的「交絡」現象,使我們對於臨床事實產生偏差,導致產生錯誤的臨床經驗。
當然,前面所提到的「統計回歸」、「自然康復現象」、「虛假的控制感」、「便利性/鮮活性效應」、「偽相關」等心理機制,甚至「家醜不外洋以製造假象法」,都導致這些來源自人類社會性建構而非來源於事實的虛假臨床經驗更加的鞏固,甚至當像我所佩服的中醫史學家廖育群、黃龍祥、張效霞、鄭金生等人,毫不張揚地提出一些證據十足的歷史事實,以矯正人們的錯誤觀念時,總是會遭受到「中醫義和團」的群起圍攻。
這是因為,除了以上所提到的「能夠產生虛假的臨床經驗,同時又能鞏固虛假的臨床經驗」的心理機制以外,還有其他精彩的心理、政治、文化因素,能夠鞏固這些來自於「認知偏差」,或者「社會建構」的虛假的臨床經驗。






[1] 藥林外史》,鄭金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71
[2] 《劍橋世界人類疾病史》,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1
[3] 《統計讓數字說話》,David S. Moore,天下文化,216
[4]  Harrison's Internal Medicine 17e, Chapter 86. Breast Cancer
[5] 《病因何在》,Paul Thagard,上海世紀出版集團,126
[6] 藥林外史》,鄭金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95
[7] 藥林外史》,鄭金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95
[8] 藥林外史》,鄭金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95
[9] 同上,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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